酒九九

风动云摇树,云生性起尘

虚木‖ 燕山墨

山河如烟,故人如梦。

天长路远,总会相逢。


7k一发完


小号发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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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长沙城里吹着三月三的风,花花草草莺莺燕燕也都渐渐欢愉起来,丁大少打点好前日的账目,大摇大摆同着一群公子哥儿进了梨园。

  

还未落座,一群人中便有人嚷嚷起来:丁大少,前日您果真海量啊,吃酒也不知个东南西北了,竟拿出你那宝贝墨来打赏了容哥儿,好不阔气。

  

丁若虚也是笑意里搀了些羞意,面对着打趣,一向牙尖嘴利的狐狸似的人儿也没了声响。

  

是了,他丁大少爱酒,酒量却着实一般,那日酩酊大醉到不知东南西北,按例份去听戏打赏些银钱也就足够,他却非要硬塞给角儿一块墨。人家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隔天他酒一醒,才知昨日荒唐,遂晚上又来赶场子,顺便把墨也讨将回来。

  

月牙从云里头冒出个凉凉的尖角儿,夜半的戏也渐渐散场,丁大少招会了红角儿杜柳容,有些不好意思,问他是否可将昨日的墨归还。

  

角儿一听笑得花枝乱颤,说,您的墨我倒用不上,送了给我写戏的先生了。说罢又深深看了一眼丁若虚的容貌,像是深深的好奇,又更加掩不住笑意。又道,您要当真急用,这个时分想来先生也未曾歇下,我引您去取回便是。


  

丁若虚也只能说好,孤身随他进了梨园里头,花木扶疏,夜色里弥漫着暗香淡淡,耳边是虫鸣幽幽,当真是个好去处。


  

二人径直走到一间阁楼下头,二层小楼上,牛皮纸窗户里隐隐透出暖融融的光晕。

  

杜柳容先敲了门,说清了原委就起身离开了,只留下他二人。丁若虚进了阁楼立在门口,只瞧见那人寻墨的瘦削背影,转过身来,二人一齐怔了一下。

  

这个人,同我竟如此相似。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疏楞楞的枝子将月儿遮了又挡,王易木才堪堪上前,将墨放入他手心,道,丁大少且将这墨仔细保存,莫要醉酒轻赠他人了。

  

丁若虚也经过杜柳容早知他这写戏先生的大名,只个%是从来想不到二人有如此相似的样貌。这大千世界,万丈红尘,竟有如此缘分。


  

他瞧见王易木桌上墨迹未干的戏本,字迹修长清雅,又铁画银钩不失力道,一字一句柔肠百转,丁若虚心中不自觉升腾起那一种想法——不如索性将墨赠予他罢。


  

想了想还是有些不妥,二人堪堪坐下,攀谈几句,丁若虚说二人好似孪生兄弟一般,王易木脸上泛起几丝微不可见的红晕,小声道,那丁大少可得唤在下一声哥哥是也。


  

丁若虚是性情中人,脱口就是一句脆生生的哥哥,平日里叱咤风云的商会老板此刻俨然是收敛起爪牙眯着眼睛,叫人顺着毛捋着的大狐狸。夜深露浓,夜来香飘进屋里,平白来了些暖色的气氛。


  

二人素昧平生,却都一齐开了话匣子,你来我往,一直聊到了天亮。外头的丁家小厮在大堂里活活陪着戏班子的祖师爷吃着香灰冻了一夜,境况些许凄惨。


  

  

待倒日上三竿,王易木来杜柳容屋里交待戏本子,正正好好对上名角儿一双揶揄的桃花眼。他也不多问,单单眼波流转几下,就叫他王易木羞涩起来。


  

他说,先生昨夜可是遇了良人了?纵然深夜里,柳容老远也闻着了君山银针泡露水的香气儿,可见万般顺心。


  

王易木道,没有的事,恰巧煮茶待客罢了。


  

打那以后,丁大少来梨园竟愈发的勤,更邪的是,他有时也不穿那西服领带,穿一身不晓得哪里淘弄来的云锦褂子,梨园众人但凡走路急切两分,再分不出丁大少和木先生。


  

  

  

约摸是盛夏里头一个需得冰镇吃凉果,喝梅子汤的夜晚,丁若虚让一群狐朋狗友扶着,醉得好似一滩烂泥,金丝眼镜滑落到鼻尖,晕晕乎乎摇摇晃晃让人抬到梨园门口。 


  

王易木见了,便问众人为何不送他回家。


  

身边人一个两个全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道,木先生救命,我们几人找大少吃酒,没成想灌得多了,今日正正不巧,丁家家里商铺出了问题,下面几家商铺亏空已久,吵着要分权走人,现下唯有木先生与大少容貌相似,您可千千万万要帮帮忙,穿上他的衣服随我等回去周旋两分,不然大少酒醒怕不是要打断我等的狗腿。


  

王易木也就独自将丁若虚搀回了屋里,十分费力地将他搬到床上,一粒粒解开扣子,眼前就是张醉醺醺的酡红脸儿,身边萦绕着淡淡的酒香,叫他有些晃神。他解开丁若虚的领带,却瞧见那人喉结轻动,再不敢看下去,只尽快闭眼胡乱穿戴妥当,又吩咐下人熬一碗醒酒汤,配二钱酸洋果子,就随众人赶往丁家。


  

一路上,众人也就七嘴八舌地叫他知晓了丁家的利害关系,王易木难以想象的是,偌大一个家族,偏偏全由丁若虚和老管家理着,他父亲卧病在床多年已然油尽灯枯,母亲早已溘然长逝,想来纵然富贵满身,也不如意。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少时分,也是精明能干的一把理家好手,多年未曾调度调配,指点江山,蓦然升起几分期待和陌生。


  

更叫他想破脑袋的是,独自支撑一个大家族的丁大少爷,如何有那般多的闲暇时间来他这梨园,陪他煮茶听雨,为他买面人,送吃食。

  

车子在丁家大门口停下了,王易木挽着稍稍宽大的外套迈下车,夜深露重,也无人在意他的袖子是否长过一寸,迎面而来的是熊熊火光和几个獐头鼠目的掌柜,个个阴沉着脸,想趁着丁家老爷时日无多,敲敲打打,大捞一笔。

  

王易木也不同几位掌柜多言,只摆起副威严的架势,淡淡唤他们收下的小厮,细细盘问账目,一众小厮或不慌不忙,或战战兢兢,却皆是对答如流。王易木心头轻笑,不去看掌柜一行挑衅的眼神,慢悠悠道,现下几位莫不是要离我湘南会自立门户,按情理来说,若虚不应阻挠,可诸位跟随丁家多年,怕不是忘了对账本哪里有外对里不对的道理。


  

说着便唤出了管家搬来全数账本,独自一人页页翻找,他王易木高高坐在台子上,同底下龃龉的一群面面相觑。


  

就这样过了后半夜,他忽然搁笔,素手轻飘飘掷下一本薄薄小册,里头正记录了他几人十六年来入丁家从头到尾做下的糊涂账。


  

理亏的几人一时白了脸儿,丁若虚的狐朋狗友此时此刻却真真切切一万个拜服这位木先生,眼瞧着他高高在上的样子,似乎同那温润如玉的写戏先生无半分瓜葛。


  

王易木大踏步出了厅子,留下句不轻不重的话儿,丁家有规,贪吞存私者,十倍归还,诸位若是仍想归去,不妨去内堂缴银,自此阳关道独木桥各不相干。   


  

这一出严肃又荒唐的闹剧也就此落了幕,急匆匆赶回梨园的王易木却不知如何面对丁若虚。如何面对?


  

总不能讲我是为了帮你摆平家里的破事儿扒了你丁大少的衣服?


  

这话太露骨太羞耻,他纵然也曾鲜衣怒马,如今流落他乡,到底是个书香门第的公子,此一刻便不觉得事急从权的道理在。待他心思忐忑进了阁楼,正好瞧见丁若虚身上穿着他挂在架子上的天青色云锦,正无所事事地吃着酸洋果子。


  

他忽然觉得这眼前人也像极了自己,世事莫测,日月流转,上天却赐予他二人如此相似的彼此。


  

何其幸运。     


  

日子也就如此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丁若虚日日去那梨园,总能在桥边墩子下头看见个捏面人的男子。摊子两边一头摆了花鸟虫鱼,另一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女子小像,丁若虚好奇,凑得近了看,那许多的小人,都是一个姑娘的模样。


  

他实在按捺不住,上前挑选了几个面塑,眼睛却一直流连在一群形貌相似的面人上。那面人郎见他器宇不凡,也就堪堪与他攀谈起来,那面人郎说,他有个心爱的姑娘,二人青梅竹马,只是她的父亲是外交大使,见了国内时局动荡,便将一家老小尽数迁到了国外。


  

丁若虚其实也曾想过问他为何不追随那姑娘而去,转念一想,这世上并无那么多事尽如人意,万事万物都不过缘分罢了。


  

可笑他丁家大少,国外归来,年少有为,断断不该有这种陈腐的念头。可是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也有了信仰,个中辛苦,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待到那日他进了木先生的阁楼,便忙不迭将面塑送与王易木,那人也欣然收下,心里又不禁揶揄起来,好端端一个大少爷,倒会费心找这些小玩意儿,说他细心还是不务正业,也都不妥。


  

到底还是感动的,人与人之间,最特殊最深刻的情感,大约就是他面对这世间万物是千人千面,而对自己是独一面。


  

他将那面塑一个个拾掇妥当,同着丁若虚坐下开始聊着天南海北,丁若虚也就玩笑一般地提起那个落魄却深情的面人郎,他眯着一双细眼,说,那小子如今是虽悲苦,不过我以为啊,总有一天,他终将会和那女子团圆的。


  

王易木也装作不经意地翻着戏本子,窗外的桃花叫东风抚落,洋洋洒洒吹进屋中,落了他半身红粉。他装作瞧不见丁若虚热切万分紧紧跟随的眼神,阖上窗户,淡淡道,那女子必也是世家小姐,怎是他一个捏面人的可以追的上,大洋彼岸又怎么仅仅距离般简单,万水千山,只要分开两地,总会隔了人心。


  

丁若虚喝着酸洋果子泡的水,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他太了解他的哥哥,了解他的脆弱和悲观,但他深切地明白,若是有朝一日那面人郎同那姑娘成了眷属,王易木必定是开心不已的。


  

他曾经受过太多伤害,遭受过太多苦楚,又清高傲气,不愿在人庇护下生存,丁若虚也愿意用尽全力去呵护他的自尊,静静地疏导他,默默看着他。


  

这样,也就很满足了。


  

丁若虚前脚走后不久,一个形容绮丽的男子匆匆忙忙,踉踉跄跄,几乎是一路拜进王易木的阁楼。王易木定睛看去,有些诧异地道,杜郎不去备晚间的场子,来我这作甚。


  

这男子名为杜柳容,是他们梨园的台柱子,也的的确确是有着倾国倾城的颜色,早先二人一个写戏一个唱,倒也称得上天作之合,左不过木先生清孤,交情不过如此,他见他今日如此急迫前来,心下有些沉郁。


  

“木先生,今儿晌午,我在外头叫跑马惊伤了腿,走路艰难,脚更是塞不下花盆底,今夜的场子也就去不得了。可是今夜有几位人物都是响当当的名号,您且行个好,帮了柳容这一回。”


  

不等王易木反应过来,他便自个接了下去,“现下唱的几折,都是您两个月前新写的,旁的角儿未曾学过,眼下来看,只您一人背得下唱词,步法转场想来您也胜任得起,再加上你我二人身量相似,到了晚间,您扮上只管在台上张嘴,我在后头给您和着,断不会出了差错。”


  

眼见着杜柳容皱缩成一团的漂亮脸蛋,他心下想来也确实十万火急,便回他说,过些时候将戏服送来,他事先适应一番。


  

杜柳容千恩万谢地出了门,王易木仔细翻垛了前两月的那出戏,有些庆幸当时未曾在二段半程加一出卧鱼,若是只唱念做打也罢,卧鱼的硬功夫可不怎得三年五载练成。


  

到了日头偏西的时候,后台也就窸窸窣窣地忙碌起来,戏子们紧着绑头上妆,罐罐油彩鲜妍,平日里低下的箱倌也活络起来指点江山,王易木坐在黄梨镜前,看着杜柳容素手轻摇,把他装扮成戏中的闺阁小姐,凤眼吊眉,精神又妩媚。


  

他看一看镜中的人,似乎是他,又不是他,上了妆换了行头,犹如换了个新的壳子,随着戏里的起承转合,默默记下那人繁花簇锦的悲苦人生。


  

上戏时分到了,邦鼓锣鲽呼啦啦响将起来,王易沉沉稳稳走下三步点起,再然后是心中磨炼过千百次的转场,抖腕,终于有些心慌地张口。


  

今日也许是丁若虚有了事务,休日的大场子也未曾赶来,王易木心里庆幸着,庆幸他不会看见自己这般蹩脚地做骗人的勾当,可又有着一丝失落,他盼望着他看见他穿这皂靴水袖,金篦琉璃的荒唐模样。


  

王易木心里晓得这并不体面,只不过他与杜柳容交情尚在,更不能砸了戏班子的名声,也就兢兢业业一字一句地唱过了半场。


  

帘子后的杜柳容唱得宛转,却不自主地依着唱词动起来,素手在帘子的缝隙中一闪而过,台下少数的座儿已经开始唏嘘起来,王易木是不知境况的,可瞧见台下变了架势也渐渐紧张起来。也是不留神之间,串了半阙的词。


  

他心中一凉,果不其然,只见台下的座儿一并愤愤而起,怒气大的,拿茶杯直往他头上掼。只听咣当当的声响,点翠边风叫人打落,沾了水连着带下了眼角的残红,露出一半清隽的眉眼。


  

台下有人见了他的眉眼,起身便喊:这不是那个丁家大少吗,表面一副文绉绉又阔气的留洋做派,却不想情愿当个臭戏篓子来这梨园唱假戏,好不害臊!


  

王易木听得此言,再顾不得什么其他,急匆匆掀了头面,却因着花盆底高的过分,一头载到下去。他卧在台上,篦子发片散了一地,正正好好露了个全脸,难怪造化弄人,这相似的容貌,是惊喜,也是祸患。


  

再然后,杜柳容再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径直把他搀回了后台。


  

丁大少那头正焦头烂额地理着分会西北商路的账目,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得他眼睛生疼,他忽然就记起王易木那一手好字,字体修长,铁画银钩。


  

正正烦心之际,下人跌跌撞撞着进了房间:少爷,不好了,梨园出事了,一群座儿吵吵嚷嚷像要砸场子,咱们打听过,明白的人都说少爷您在梨园里头唱假戏,可是您分明好端端在家里头,这怎么能够呢?


  

丁若虚搁了笔,细细想来,此事也只能关乎那人了,倒不知怎的,那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先生也能被人请动上台唱假戏。


  

那也定然事出有因罢,他想。


  

随即传唤了管家,叫他即刻登报,说是丁家大少痴迷戏文,喝酒胡诌,尚念年轻有为,万望座儿海涵。


  

管家听了原委,恨不能气的七窍生烟,奈何丁大少坚决,也只能照办。


  

多日以来,报刊无数,刀笔之下丁若虚俨然体无完肤,湘南会也连同跌了商票,东街的分号几近入不敷出。丁若虚只是拿自己的私房补贴着下人,也不请记者,更不送银钱。摆出一副要一身撑下所有的舆论的架势,深夜却也辗转难眠。


  

管家劝他,何必呢,左不过是个给戏子写文章的,到底高贵不到哪里去,犯不着拿整个湘南会帮他扛这一切。


  

丁若虚只是淡淡搅着杯中不化的方糖,咖啡的温度不够,方糖碰着了勺子,发出又沙又脆的响儿。他说,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倒以为他不曾光鲜过?当日我醉酒不醒,若不是他,丁家的陈簿烂本来难得理清,就真真会出了事情。


  

直到管家走出大门,半晌,又幽幽道,天意弄人最悲哀。


  

说着,下人便敲起了门,一个大丫鬟似是有些费力地将什么东西大包小包的搬进来,又向着他微微行礼,道,少爷,梨园的木先生早儿来过了,叮嘱我把这些许交与你。他说,他实在无甚来谢你,只剩这所有的古书和早年失传的戏本子。


  

丫鬟把那些新新旧旧的书也摆上一排排的模样,就行礼离开了,大少爷看着那些书,俨然不少都是绝世孤本。他心里泛起欢喜,忽然又有些惆怅,喜的是那爱书如命的先生,能将全部身家悉数赠与,忧的是怕那人真真体会了自己的心意,拿这些东系来搪塞婉拒他。


  

罢了,这空空活过二十一载,心中有个牵挂着的也实属不易。丁若虚甚至不太能了解自己对于王易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似乎也算得上喜欢,又不仅仅是世俗情爱般简单。


  

他终是逃不过世间风花雪月,走不出木先生戏文中的红墙。


  

想着想着,边到了梨园跟前儿,里头的杜柳容忙不迭引了他去寻王易木,丁若虚看得出名角儿眼中的万分感激,也大约猜到,王易木该有多么愧疚。


  

内厅里王易木见了他,也是同往常一样的迎上来,如常地倒茶,如常地拿出酸洋果子蜜饯给他。却又好像比起往常多了些什么。


  

比如,眼底难掩的愧色,欲言又止的彷徨。


  

丁若虚倒是真真同他话起家常来,哥,你晓得不,桥墩子底下捏面人的那个,昨日乘了轮渡,远渡重洋去寻他的姑娘了。


  

话里话外,若有若无的意味也平添了几分暧昧气息。


  

王易木呷一口茶,皱起眉头,这季节的龙井不好,失了春的嫩意,又不如冬雪里的滋味绵长。他抬起头瞧着丁若虚,道,自己就已然诸事缠身,倒有心思想拿捏泥人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强装的硬气,眼睛却止不住地瞥拿柜子上一溜儿丁若虚买来送他的泥人。


  

丁若虚悄悄凑近了些许,蓦然间幼稚起来,活像只邀功的大猫: 那你说,我诸事缠身,为了谁啊。


  

身边的人有些脸红,讷讷地动了动手臂,嘴里吐出的依然是正经到一塌糊涂的话语,是我对不住你。


  

却不想被身边人一把揽入怀中,那人灼烫的呼吸在他耳畔,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字字打在王易木心里头。


  

王易木,我中意你。

这么久了,料想你也觉察得到些许。

起初当真只是觉得你写出的戏本子惊为天人,

到了后来,一桩桩一件件,

就再也放不下了。

不知我是否有幸,

做一回木先生戏文里杏树上的白衣公子,

做一回木先生笔下的春闺梦里人。


  

王易木听过一切,脸早已红到耳根,他心里真真切切一千万个愿意,偏偏就是说不出口。他出身书香门第,哪怕家道中落遭人迫害也不曾失了风骨,又未曾有过丁若虚留过洋开明的心气。


  

他走到案前,提笔写下诗句,说不清是应答或拒绝【砚平露浓三更火,岂敢无闻落笔时。】


  

你瞒我瞒,心思总成团。


  

只好做了虚假的伪装,假称自己并无他意,推推搡搡送了客,留下一地清晖冰凉。


  

长沙的三月带着些蒙蒙细雨,虽比不得江南柔婉已极的旖旎风光,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丁大少放下手中的账本,捏起镂彩棵子的咖啡杯,咖啡的苦是说不出的,带着沉甸甸的香气,沉醉着,教人走不出。


  

却不及莹润的茶香。


  

三个月以来,他未曾去过梨园一步,只是听着大街小巷传道木先生又写出几部精采戏文,让杜柳容唱的如何宛转。此时此刻他也有着三分悔意,若是未曾言明,好算还能装作若无其事,也就一直安于让那种高于知己的情愫泛滥着。


  

如今是不能了,他想。


  

也并非是不够勇敢,更没什么可供牵挂,丁若虚是深思熟虑过许久,若是王易木不愿,不可能去勉强。


  

未曾想第二天长沙就遭了炮火,原是摇摇欲坠的东三省如今已然全部沦陷,如今日军挥师南下,长沙城的小钟楼轰然倒塌,檐角的铜铃四散纷飞,砖粉飞扬,大片焦土。


  

湘南会也是折损了不少门面,经济周转也困难起来,丁若虚原本是不想走的,奈何祖产家业眼睁睁即将毁于一旦,手下数百号人也盼着维持生计,纵使再不愿,迁徙已成必然。


  

他想,能不能带上王易木。带他一起走,给他一个崭新的生活,叫他不至于为了生计戏文呕心沥血,叫他免于炮火硝烟的摧折。


  

说穿了,就是抑制不住的思念,和心头的不舍。


  

他伏在案前,执笔写下一字一句,字字衷肠。


  

一直到很多年后,丁若虚依然万分真切的回想起那一幕,他小心翼翼将信包好,又打开暗格里陈旧的盒子,里头一块靛色陈墨,边角被岁月打磨的光华,堪堪泛出几丝玉色。


  

然后便悬着一颗心,将信与墨交待了下人。


  

【三日后】


  

火车呜呜冒着烟,熏染着妄想推迟将来的黎明,丁若虚一干人等拎家当携眷属,等在蒙蒙的雾里。


  

其实那天王易木并未应他,是否至心,仍未可知,说句实话,他是没有把握的,这种暧昧到近乎糊涂的情绪泛上一阵两阵,也是教人找不着东西南北。


  

身边管家婆子,大小掌柜却不见一人面色焦急,大伙儿都晓得,木先生同大少的情感,不是他们可以揣测,他们只是明白,木先生是个值得少爷携手一生的人,这就够了。


  

汽笛一气儿响了三次,黑烟成了朦朦胧胧的白雾,天上也镶了金边,丁若虚回头看看定定的人群,一挥手“上车吧。”


  

一群人慢慢吞吞进了车厢,狭小的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烟草气味,丁若虚闭上眼,满满当当都是那张同自己七分相似的面孔。


  

也罢,到头来总是心意明了的好,你来,我等,不至,亦不用追问。君子之交淡如水,水中若是掺了墨,也就生出些缠缠绕绕的暧昧,足以交心,不足以相许而已。


  

他想着,却还是禁不住泛起苦涩的那一种情绪,两人不算短促也谈不上漫长的过往像是放进了泛黄的老胶片,带着留声机的刺耳,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上海是交织着霓虹和脂粉的温柔乡,也是杯中物里二两诉不尽的衷肠,湘南会在丁若虚带领下,盛况更甚从前。


  

某日,上海下了多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冷里透着绵软,丁若虚路过一所歌场,台上的玫瑰唱着吴侬软语,消散了几分矫揉造作的艳色。她唱“不悔须臾如故,檀香深处,笔尖浓墨泪成湖……”


  

丁若虚只是顿觉天地黯然失色,遂寻了经理问那写词者何在。


  

他被引到一处木屋,雪夜里就着说不清明暗看不清冷暖的光亮,看见了那个与他相似的背影。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山河如烟,故人如梦。

天长路远,总会相逢。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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